北京氣溫驟降的周末，天比往常黑得早些，車燈在雨后的路面上泛著光，向四環(huán)外駛?cè)?。車里暖烘烘的，老呂轉(zhuǎn)身看了看車廂后部的幾名乘客，在司機身后坐了下來。但也只是欠著身子坐著，手扶著一旁的欄桿，隨時準備起身的樣子。
周末，道路暢通，司機開得飛快。每次到站前，老呂都會起身走向車廂右側(cè)，拉開窗戶，伸手示意車輛進站。待乘客上車，老呂一邊提示嚴禁攜帶易燃易爆危險品上車，一邊留意著后門乘客下車的情況并告知司機。乘客站穩(wěn)或落座后，老呂再走向車左側(cè)，向窗外伸手示意車輛并線、出站。不過，到了工作日的早晚高峰，老呂就只能擠在車頭的右側(cè)，觀察上車的乘客是否攜帶可疑物品，并在行駛途中保證司機不受干擾。在他看來，這是“乘務(wù)管理員（隨車安全員）”最重要的工作。其他的工作，比如協(xié)助年長的、行動不便的乘客上下車，維護車廂整潔等，都是順手做的。
但乘客似乎不這么認為。老呂“扯著嗓子”維護秩序時，總有乘客指責(zé)他“脾氣不好”“不會說話”。跟他搭班的老鄉(xiāng)勸他“咱們這個活，能不說話就不說話”，“線長（負責(zé)管理一條線路的安全員）”也告訴他，安全員“不報站，不賣票，也不接受咨詢”，結(jié)果他又被乘客指著鼻子批評“沒有服務(wù)意識”“就是一個擺設(shè)”。
搭班的司機倒是挺理解的，“他們都是安保公司招聘來的，又基本都是外地的，對北京也不熟悉。不像我們在公交系統(tǒng)上崗前受過專業(yè)的培訓(xùn)?！?/p>
其實，老呂第一次聽說這個工作時，也有點納悶兒，“在我們老家不就是售票員干的活嗎？”老鄉(xiāng)問他，聽說過萬州的事嗎，他搖了搖頭。
2018年，重慶萬州“10·28”公交車墜江事件后，國務(wù)院安全生產(chǎn)委員會印發(fā)了《關(guān)于加強公交車行駛安全和橋梁防護工作的意見》，強調(diào)“加大資金投入力度，按照‘政府購買服務(wù)，先重點后一般’的要求，逐步在跨江跨河、跨高速公路高速鐵路以及經(jīng)過人員密集區(qū)的重點線路公交車上配備乘務(wù)管理人員（隨車安全員），跟車服務(wù)乘客、維護秩序，加強安全防范”。
老鄉(xiāng)說，他們這些人就是政府購買的“服務(wù)”。至于服務(wù)誰，怎么服務(wù)，老鄉(xiāng)說，干著就知道了。
來北京之前，老呂六七年沒離開過遼寧老家，外出打工了，“沒學(xué)歷、沒技術(shù)，年齡大了，干力氣活都沒人要”。今年春節(jié)，老呂串門時聽老鄉(xiāng)說，在北京“跟車”不累，還不用風(fēng)吹日曬，就決定來看看。他是正月十四來的，那時找活的人不多，還是“活找人”，身高勉強合格的老呂經(jīng)過短暫的培訓(xùn)，第四天就正式上崗了。
工作內(nèi)容：跟車保安，處理公交車輛運行中的突發(fā)事件，提醒乘客注意安全，阻止攜帶易燃易爆物品人員上車。
任職要求：年齡18-50周歲，身高165cm以上，學(xué)歷不限，經(jīng)驗不限，無文身、無前科。
老呂是老鄉(xiāng)帶來的，入職之前便了解了現(xiàn)實的收入：六七千是沒有的，5000元也要鉚著勁地干。如果只按著正常班7個小時上，也就3200元。
老呂跟車的這條線公里，一來一回算一圈，按規(guī)定，車上只能站著，不能看手機。通常每跑完一圈可以在場站休息一會兒，抽抽煙，刷刷手機。但遇到堵車，一圈三四個小時也是遇到過的。老呂說，他最怕的就是堵車，如今“吃一塹長一智”，寧可渴著也不敢多喝水。
剛干的第一周“人是皺的”，即便在家干慣了農(nóng)活，一天三圈跟下來，也是“從腳到腿到腰，全都不舒服”。適應(yīng)了一段時間，老呂很快也要求隊長給自己安排加班，有時一天跑六圈。搭班的司機勸他別那么拼，他說“閑著也是閑著”。不跟車的時間，老呂就回宿舍睡覺。宿舍是公司租的，位于車場附近的老舊小區(qū)，大家擠在一起，“太憋”，他更愿意待在車場。
在車場，司機們一般到點就下班了，剩下的都是“安全員”。老呂說，司機們待他們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，不過，彼此間“隔著一堵‘墻’”，休息時，各扎一堆兒，畢竟“人家都是北京人，正式工”。
老呂對周末、長假沒什么概念。一是放假了也沒地方去，去哪兒都花錢，來北京的半年多，他也就去過一次奧林匹克公園，在“鳥巢”外用手機拍了張照。二來“農(nóng)活兒也不講個假期”，雖然身在北京，日子還是按著老家人的時節(jié)過。他和家人視頻時，聊得最多的就是地里的事兒?！笆弧鼻?，老呂請假回家秋收，原本打算請10天，干了8天就被家人趕了回來，“怕過了50（歲），說沒人要就沒人要”。其實，這里的規(guī)矩也沒那么嚴苛?！罢衅竼⑹律蠈懼挲g不超過50（歲），但趕上人們回去秋收、過年放假的日子，車上缺人，五十三四歲的也讓干，身高不夠的也讓干，都是隊長說了算?！痹谶@個小社會里，“情面”是很重要的金字招牌誠信至上。
老呂的同事也是中年人居多，“這個工作沒什么技術(shù)，年輕人看不上”，最多在這兒“歇個腳”。他說自己干的最有技術(shù)含量的事，就是幫乘客找回丟失的物品，手套、耳機、書包，什么都有。
這天下午，老呂收到一個消息，原本回家秋收的一名老鄉(xiāng)準備南下打工了，請他幫著把留在宿舍的一件棉衣寄過去?！奥犝f他考了個開叉車的本”，老呂一臉羨慕地和舍友說著?！皝淼每熳叩靡部?，這活兒來個人就能干。不過也好在要求不高，我們才有一口飯吃。”舍友拍拍老呂，老呂頓了頓，笑了，“也是”。